努力和这个世界和解

送君别

作者@三十二

离开京城时明明是秋季,如今怎么这么冷?


赵宜在跑的过程中短暂地出了下神,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鼻端几乎要凝结成冰,伸出手拢了一下,忽然停下脚步:“我们要去哪?”


白玉堂看着她,回道:“找个能过夜的地方。”


赵宜身上是精致纹绣的大氅,白玉堂依旧是一身秋装,现在还不算特别冷的时候,再晚一些脚下的泥沙会冻起来,那时候不说狼群等一系列不确定因素,光是气温就能让人们横尸荒野。


他站在原地等待,不准备为自己的话解释。因为赵宜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,很多事情在观望中就能明白其中规律。


过了一会儿赵宜“嗯”了一声。


白玉堂抱着剑转到她左侧,挡了大部分狂躁的夜风,静默地向前走。


月光空明,均匀地铺在戈壁滩的每一处角落,像是镀了层银光。


“我们不能走得太远。”赵宜裹着大氅,把脸埋在毛茸茸的动物皮毛里,“和亲不能耽搁时辰。”


静默。


风呜咽地从石林里跑过,大概是距离有些远了,她只能听见悠悠的回响。

片刻后白玉堂的声音响起,平静到显得生硬奇怪:“和亲有多重要?”


“很重要。”赵宜转过脸去看他,却发现戈壁滩里太冷,月光也太冷,以至于看起来疏离到几乎是陌生人。


她心里默默地叹气,轻声说:“你应该知道,没有姻亲就势必会有战争,而战争的结果会成为下次战争的开端。”

“没有人喜欢尸横遍野。”


小公主不是长在锦衣玉食里的贵人,她本身就带着割裂的矛盾感,举止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天真,有时候甚至显得稚嫩,但又对疾苦格外了解。

了解到甚至不该是一位公主该拥有的知识,也不是任何一本圣贤书里能讲到的东西。


白玉堂停下脚步面对着她。


他比赵宜要高些,某些时候其实可以看见小公主的发旋,只是现在她的头顶满是饰品,什么也找不见。

只有这时候他会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是当朝公主,然而并不为此高兴。

白玉堂:“天下有数不清的人,数不尽的苦。”


说完又接了一句:“我能带你走。”


不做公主就看不见这些,整个天下的百姓只要关注市井里的左邻右舍谁家鸡下了蛋,谁家儿子娶了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好。


赵宜敏锐地感到他未出口的话:“但这是我的职责。”

顿了良久,又说:“你有很多地方可去。”

白玉堂要做最潇洒的白玉堂。


白玉堂点头表示知道了,挪转脚步继续往前走。


话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




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


玉门关附近几乎没有绿色,它的所有颜色都是灰暗混杂的,霜雪落在这里也不能逃脱脏污的命运,两串脚印踩过冻土蜿蜒至地平线尽头,随后拐到一处伸长的风蚀岩下。


白玉堂独自坐在外面挡着夜风,连日的奔波和暗中策划已经挤掉太多休息时间,靠着石壁就已经疲惫不堪,反倒是赵宜连日坐在马车里,如今出了那方天地倒是精神奕奕。


沙棘被点燃,火舌伸长几乎要够到岩石,明灭闪烁间得以窥见西移的空澈月亮,一半的冷光罩着白玉堂脸侧和他怀里的剑鞘,阴影自鼻梁处落下铺散开,又被融融火光模糊。

这有点像白玉堂给人的感觉。


说得上侠肝义胆但又冷静疏离,一半接着天一半接着人间,是起于草莽间的骄子。其间界限模糊又泾渭分明,他很明白自己在哪里,做什么,所有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。

但不一定都正确。


赵宜轻手轻脚地站起来,抱着大氅披到他身上,自己侧坐在旁边盯着火堆发愣。


与西夏相对的东方是她的家乡。

那里有她向往的江湖,有活得认真的百姓,有她从小长到大的京城和总是很努力的皇兄。

这样的人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。


风空荡荡地跑到地平线尽头呜咽着拽下星空一角,刹那间云层猛然变了色,宛如被丢下熊熊燃烧的火把,瞬间燎着半边天地。

赵宜绕到岩石伸出来的地方,慢慢走到最高点——夜晚火舌舔舐的岩石另一侧。


刚坐下就听见鞋靴踩过沙地的声音,重重的大氅重新搭回肩头,一身新白在身侧默立一会儿,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。


白玉堂刚坐下就被刺了一下眼睛,下意识眯起眼偏过头,就看见身侧同样沉默的赵宜。

明明光色已经刺眼,她却略微垂着眼帘,不躲不闪,神色淡淡,全身都漫在日光里,就像献祭,平静地进入一场大火。


白玉堂一愣,忽然明白之前总是想不起来的形容词是什么了——神。

悲悯众生,平等地对待一切苦厄。


他突然伸手遮住她的目光,保持着君子之礼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却恶劣自私地把神明拖回凡世,随后又问:“跟我走。”


赵宜什么也不说,甚至没有转头,直直对着东方。


他又说:“跟我走。”


道理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,只是还妄图祈求一些余地——无论是多久,真心是否,只要跟我走就好了。

他才不想给选择。


太阳淋漓地挣扎出来,将滚烫的鲜血抛洒到世间,所有都是热烈的,滚烫的。只有这里,永远平淡。


白玉堂只好放下手,看天色大亮。




展昭他们找公主找得发疯,紧接着又发现白玉堂也不见了,顿时头胀得一个比两个大,一边派人四处搜寻一边期望白玉堂能和公主顺利汇合,同时又遣人给京中请罪。

派出来送亲的人本来就不多,正当护卫队忙得乱成一锅粥的时候,两人的身影一同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

“展爷!公主他们!”有人得了令刚准备走,回头看见前面沙丘一袭白衣,身边跟着个矮了半个头的身影立即反应过来,伸手拉了一下正翻身上马的展昭。


“你去追刚刚出去的兄弟,白兄带着公主回来,请罪也不用请了。”展昭一扬鞭,枣红色大马跑起来。

“兄弟们,回营!”


没有人问那一晚他们在哪里,又做了什么,也许是不在意,也许是大家都心知肚明,保持着不说的默契,如今已到玉门关前,再往前十几里就是最前的一座边城,此时说什么都毫无意义。


十几里地的距离,他们又行了两天。白玉堂不再守在马车旁边,整日拍马在附近打猎,或者先行给城里递消息,有人说这才是真正在江湖浪迹的白玉堂,不是拘在京城的锦毛鼠。


“朝廷……”

旁边人赶紧捂住他嘴,眼神瞥向马车,压低声音道:“你想死吗在这里说这些。”


被捂的那人不服气,咕哝道:“嫁出去的公主哪还有机会回朝。”

白玉堂提着沙兔从他面前路过,似乎什么也没听见。


两日后抵达边城,站在城墙上往外望能看见终年高远的天和不远处扎营的西夏军。

城中女眷替公主穿好嫁衣,又替她蒙上盖头,临离开的那晚展昭来白玉堂的院子里找他,转了一圈没看见人,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屋顶传来响动。


白玉堂靠坐在屋脊上,手里提着坛酒晃荡,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。

“明天送公主出城,你去还是我去?”展昭瞥了一眼酒坛,问他。


白玉堂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,拎着酒坛灌了口,眼神飘乎地看向地面,又像是单纯地看花草树木,过了一会儿又偏过头脑袋对着另一边。


边城这边常有人从这里出嫁,偏东边有一幢高楼,每次出嫁的女儿都会在这停留一晚,第二天再从西边的城门出去。这间小院处于正西方,偏头看过去就是大漠。

远处公主在的高楼里还在做明日的安排,火光映着红布透出来,朦胧得像新婚夜里的红烛。


展昭等了片刻,忽然发现他可能是在躲那座楼,或者说是在躲那红光。

他翻上屋顶去看历代和亲公主出嫁时停留的高楼,又不敢面对点着的烛光。




第二日正午,玉门关就像提前入冬,下起了大雪,纷纷扬扬地铺满地,正午时分赵宜在缓缓打开的城门里走出去。

嫁衣就像是天地里唯一的颜色,迤逦地拖拽着,一直蜿蜒到天界尽头。


嫁出去的公主不会再回来了。


白玉堂背靠着女墙灌了口酒,冰渣混着烈酒涌进肺腑向四肢扩散,一时间麻木了四肢。

长久未进食的胃对蛮横的酒发出抗议,鲜血涌上喉口,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。


初雪立马被染红,腐烂荼蘼地渐渐洇开。


白玉堂麻木地抹了一下唇角,手背擦出一大块血迹,像公主出嫁时的嫁衣。

他有点烦,从怀里拿出手帕想再擦一下,却听见“当啷”一声。


什么?

白玉堂皱眉低头,就看见一只样式老旧的金锁。


脑袋被酒和雪冻了大半天,再转起来已经不太容易。他愣了一下才想起,可能是在戈壁那一晚公主把金锁塞进了他衣襟。



送亲的队伍停了两天就回京复命,没有马车,一群男人驾起马在沙漠里狂奔,个别的都能称得上一句浪里白条。

白玉堂溜溜达达地坠在队伍最后,第二天落日时分途经那晚暂住的地方,翻身下马,用剑插出一个狭小的洞,取下玉佩和金锁一起放了进去。


有人来叫他吃饭,眼尖地看见了玉佩,惊讶道:“怎么把这些埋了?”

白玉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,扫了眼来人:“拿得起就该放得下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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